访谈:钟林春×丘丨把北方,纳进真实而又不存在的毋墟山

发布时间:2022-09-22

我是一名自由策展人,曾供职于北京和厦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,自2012年开始撰写摄影评论,讲授摄影课程。本篇的对话者,是摄影艺术家丘。他生于1974年,是广东平远人,如今生活、工作于广州。从2001年起,他便以摄影为创作方式,而后又涉及装置艺术。初时多用135相机,凭直觉而拍,作品直入人心,日后结集为《纪事》。从乡下到城市,从个人经历到族群记忆,丘的拍摄方式不断转变,但对记忆的关注一直贯穿于他创作的内在脉络。他忧伤着逝去的美好,又用相机记录下梦想中的气息,一路拍下了《空毂》(2005)、《瘴》(2009—2012)、《日常写作》(2013—2018)、《恩宁》(2016)等。这些作品曾在国内外多个重要摄影节、摄影机构展出,其中《丘的白日梦》(2008)、《瘴&恩宁》(2017)和《纪事》(2009)已出版。

因摄影的缘分,我与丘认识有八年多了。在这期间,他一直在创作一个北方系列。我间断见他分享过其中的一些,很好奇它最终的样子。今年3月,我有幸与丘在广州相见,知它即将以“毋墟”之名结集出版,而有此一谈。

丘与我都是广东的客家人。根据族谱的记载,我们的祖先通常被认为是从河南等中原地带一路南迁而来。不论这是否真实,通过年复一年的祭祖、一代又一代的传讲,这样的记忆建构了客家人的身份认同,引人想去寻访。丘曾写道:“初入中原腹地,是在2003年秋,深深被北方的苍茫所震撼,同时亦在想,是时候重回这块几百年前祖先休养生息的土地了。”

《毋墟》,即是这一念的回响,始拍于2012年,至今仍在继续。丘以他一趟趟的行走,以他的摄影,记录下这时间与空间中遗留下来的气息。他感受着自身与北方的连接,又还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,便假借了一座“毋墟山”来安放它。他说:“我试图去描述一座真实而又不存在的山,一座虚拟自博山世界[1]的山。”

 

《毋墟》这个系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
丘:2012年,正好是从法国电视台导演Emma Tassy拍摄纪录片《镜头下的中国》(La Chine dans l'objectif)那时开始的。

 

当时为什么想要去拍这个北方系列?您早前的摄影,像《纪事》和《瘴》等,都以在南方创作的作品居多。

丘:其实一直都想去北方看看。2003年借平遥摄影展之机,第一次真正进入北方。我们客家人总想回到中原地区(开封、洛阳再到西安这一段,我们丘氏宗祠的总祠也是在那一片)去看一看,感受祖先的气息。让我意外的是,北方的远古气息还在,不像南方,一切都更替得太快了。

 

后来主要拍了哪些省份?

丘:山东、河南、河北、山西、陕西、甘肃和宁夏这些地方。每年冬天开车上去,看到喜欢的地方,就待下来,把自己放空了去感受。

 

前前后后去了多少趟?

丘:一年最少去一趟,多的时候三趟,每趟半个月以上,加起来接近二十趟了。几乎每次都是在冬天去的,你会感觉到那种古远的气息保留得都特别好,特别是宁夏。马、羊、骆驼,每天到傍晚的时候(周围都是荒漠)就回到水源地喝水,然后慢慢走,消失在黑夜里。你会觉得很神奇。

丘,《毋墟》(2015),宁夏。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

 

一拍就是九年,今年终于要出版新摄影集《毋墟》了,真好。我看了书稿,可以请您讲一讲扉页的山和那块石头吗?

丘:那座山,是我乡下家门口正对着的,叫尖山。这个石头,跟这山很像,放在这里。这其实是我去北方的一个连接,它跟我去北方找的那座“山”,有一个呼应。

 

丘,《毋墟·山石》(2020),广州。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

 

为什么开篇和末尾都放了死去的喜鹊呢?

丘:是宋陵(河南巩义北宋皇陵——编者注)的喜鹊。很多鸟不知怎么回事,在旁边的小麦田里死掉了。我捡起其中的一只拍,周围所有的喜鹊都在喳喳喳地叫。拍完了,我把它埋好,竖了一块砖头作喜鹊冢,就又都安静了。道家有“羽化而登仙”的说法,我想象它就是毋墟山的接引鸟。

 

丘,《毋墟 · 接引》(2014),河南巩义北宋皇陵。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

 

生死这一主题,佛家讲得很多。您去了敦煌、五台山等地,但并没有拍常见的庙宇空间或佛像本身,而只拍了一些好像看不出什么形象的遗址,是只想留下一股气息就足够了吗?

丘:是。像有一张,不认真看,它就是一座土包。仔细看,它其实是石雕的佛像群,只剩下残影,就在公路边,叫作千佛寺。这附近有很多僧窟,挖在沿河谷两边的悬崖上。这里是以前丝绸之路上从西安到敦煌的必经之地,当时香火是很旺的。很多人在这里修行,有人供奉这些佛像。他们在悬崖上清静一些,又不会太远离人群

 

丘,《毋墟·千佛寺》(2017),泾川。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

 

您擅于透过空间和物去感受人,感受这些行过的生命是什么样的,似有定实又似有种种可能。您却又不肯直接拍人,让这些留在想象中。但在这个系列中,除遗址之外您还拍了很多动物,是什么触动了您?

丘:我就是觉得动物挺能说人话的,它们很多时候在帮我说话。我想用它们来隐喻一些东西,生命也好,无常也好,都能更好表达。如果拍人,反而没有那么容易。

 

我记得您有一年冬天爬五台山,路都结冰了,硬邦邦的。那次遇到狐狸了?

丘:对,我走了东台、西台、中台,很神奇。有一天上黛螺顶,那地方有1080级台阶,一路爬,爬到中间,看到旁边放着些笼子。有人把狐狸捉回来,塞到笼子里,上山的人看见了,花400、600块钱买下来放生。放生了之后,那些人又把狐狸捉了回来,再卖给其他上山的人放生……五台山特别多狐狸,而且白色的居多。夜晚的公路上,它就会飘过去,很美。还拍过一只老狐狸,脏兮兮的,咧着嘴对着你笑。还有山顶上的狐狸,它会跟着你。你一回头,它就停,一走,它又跟着你。

 

我看您还拍了不少树,像是古柏、松、胡杨,是什么感受呢?

丘:是,我拍了很多松树、柏树等。走过一个地方,就都先拍了。真的可能今年那棵树还在,明年就枯死掉了。有一棵,我2016年去的时候还好,2019年再去,就被很粗的钢架撑起来了,虽然确实是为了保护它,但做得太难看了。有些地方,我会反复回去,但那种感觉就是不一样了。

 

有没有哪个地方,是那个感觉一直在的?

丘:锁阳城,我去了两次。它不让人开车进去,有电瓶车载着你,不让你乱走。它的气息很野,让人喜悦。那些倒下去的建筑、瓦砖与沙漠的风沙,形成一个个山包,上面长满了白刺什么的,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两边的城墙。从墙的斜坡下来,有很多石头,是以前打仗用的。真是一个废城。还有就是敦煌,大家多去看石窟,实际上它对面的那座山,形状也很好看。我去拍一个地方,不是一定要知名或不知名,而是首先要让我在里边感觉很享受。龙门和云冈的石窟,我一直没有考虑把它们放进来。我需要的更像是一个虚拟的空间,一个隐喻。

丘,《毋墟·锁阳城》(2016),甘肃瓜州。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

 

这些年走下来,离预想的有差距吗?

丘:还有好多地方想拍,河北没去,陕西没走完,山西差不多了,但很多地方很想再回去。按地域来看的话,至多只扫了三分之一。我是打算用扫描那样的方式来走,会更成立一点。遗址也好,自然的形态也好,最重要的是祖先的那种气息,那种壮阔和古远。但这个,你想一下子就呈现出来,是不行的。它牵涉季节、天气、器材和感受,只有所有东西都对位了,才有。它的浩大,或许让我考虑用大画幅来拍,它的细节表现可能会更到位些。

 

这让我想起土门拳拍摄《古寺巡礼》的过程。他用的是大画幅相机,拍一张有时要很久。

丘:他拍的真是很干净。我们这边,很多佛像真的很好看,有些佛像我能看上一整天。大同有一些,晋东南延庆寺的宋塑也有很好的。

 

说到感受,在拍照这件事上,跟之前相比,您感觉自己现在有什么变化吗?

丘:我自己真的没有以前来得那么干脆了,可能大家都面临着这个问题。像是面对多媒体的兴起,你会去思考是要随大流,还是要能够有自己的东西,很容易陷入这个危机里面,所以要慢慢走。我的感觉是,我必须回到一个更具物质感的东西上。我为什么会收入这么多破烂?它们其实是在教我,在养我。一块砖,一片瓦,它们承受了时间的东西,我希望它们可以教我沉下来去拍一些东西、想一些东西。想的时候,确实颇能想破头皮,但还挺享受的。再回头去判断拍的照片,这个成立,这个不成立,需要反复看。这种方式也有点危险,更多还是应该走出去吧。现在每个人都面临这种情况,乱,乱如麻,真的看得出来。所以功课还是要做的,我希望在这里面可以走出一些东西来。

 

《法华经》里有一句“从冥入于冥”,从一个想法到一个想法,没有止境,很可能终无所得,怎么办?

丘:对,最后一句是关键。终无所得,一切只是一个幻想。但我现在觉得,你追着一样东西的时候,就去追他,然后去表达它,它其实还是有的,会出现不一样的造物。佛像也是,通过这种心去追这个东西,追出来的,从心里面倒出来的,就是一个幻影。我觉得最好玩的是怎么去把幻影呈现出来,去落地,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这个事情。《毋墟》也是你在追的一个点,现在面临的问题是,你有没有很认真地去追。

 

对,关键是我们的心有没有得到历练,而不是它的什么文化意义。

丘:我也觉得是,其实还是要回到心。

 

所以《毋墟》这个名字是很好玩的。虚拟的,又不想虚。

丘:《毋墟》,不是虚实的虚,而是借自昆仑虚的虚。也就是说,把我这几年来拍摄的北方最终纳进一座虚拟的毋墟山里,可这一切又来自于我真实的行走和感受。我原来想把作品命名为“芥子”,芥子纳须弥,夸张了。“毋墟”的话,是个合适的盛器。可最终怎么去呈现它,这是我思考的关键。比如这块汉砖,如果把它做成一件放大无限细节的作品,是可以呈现那种震撼的。我可能会挑战这个,这不是胶片相机可以解决的,要数码技术才行。它牵涉焦距、焦点重叠的问题,把一块汉砖无限放大成一座山,这样是成立的。我现在天天在琢磨数码技术,如何调图、有什么优势,等等。

 

不断挑战自己啊。这些年一路拍下来,您的艺术之路有什么变化?

丘:之前用135相机是一个阶段,一直到2012年。我把它叫《纪事》,是我自己出去拍的一些比较传统、直观的作品,更日常一些。之后到《瘴》,到2016年的《恩宁》,开始做一些装置。中间拍了身体系列《空毂》和一些手机摄影系列。最近是一些上有大漆的照片[2],《督脉》以及数码的作品。总的来说,这是一个慢慢抽象的过程。从自己的生活进入到一种更久远的记忆,你会觉得无从下手,打不进去。正如《毋墟》的编辑所说,你这本书做出来,可能没人看得懂。就看你的判断了,哈哈。我想把《毋墟》里的每一个点,比如王母池、千佛寺、南北窟、锁阳城等,再单独做成一本本的书,去细化它。每一个点,又是一个世界、一座山。五台山的狐狸也可以是一本,那个太神奇了。这样就可以做很多了……

 

 

注  释

 

[1] 博山本是人们对仙山的笼统称谓,后人把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巧妙地浓缩到一座香炉里,也就是博山炉。于炉中焚香,轻烟飘出,缭绕炉体,自然造成群山朦胧、众兽浮动的效果,仿佛一座无尽延展、仙气飘飘的博山。

[2] 大漆为一种天然树脂涂料。割开漆树树皮,韧皮内会流出的一种白色黏性乳液,将其加工即制成。上有大漆的照片,是指在银盐照片上薄涂大漆,使其留下大漆氧化后的笔触。

(原载于《信睿周报》第51期)

 

“中国摄影家典藏”系列

《毋墟》

丘 著

浙江摄影出版社  2022.07

ISBN:978-7-5514-3719-6

纸张:正文/拉页,美感极致160克/140克;封面/插页,#91德国古曼350克/100克;后插页粘贴图片,仿宣本白140克

工艺:正文黑灰四色过水性哑油/拉页黑灰银三色过水性哑油,15μm调频加网/封底后插页粘图片,可带衬纸拆卸装裱(框自备)

印制:上海雅昌艺术印刷有限公司


作者:钟林春 来源:信睿周报 浏览量:655